凤香显怀了。这天一大早,我这正吃着饭呢,凤香挺着个老粗腰板子,美巴叽儿地坐炕沿奶着孩子,跟我闲叨叨,说:“哎,你说邪门儿不?干娘跟你师傅那么多年,从有了铁头就没再怀过,这一跟了二倔子。嘻嘻,这快就有了;跟我肚里这个前后脚的日子。你说二倔子这缺德玩意儿,谁知道他早就把师娘忙和妥了。你说二倔子瘾头子就那么大?也别说,一个巴掌拍不响,干娘也没老实。”她说:“哎,干娘要是生个丫头,我要是生个小子,我就跟干娘换。你说我咋就想要个丫头呢?”
“你可拉倒吧。”我说:“那不差辈了?再说,就二倔子那种……”
“妈呀。我咋把这茬儿忘了。”凤香说:“你看见没,张叔跟秃子妈过上了。”
“知道啊。”我说:“连小疙儿都不要了,就搁老叔那跟铁头一块儿滚。”
“那也怨不得张叔,你说小疙儿和秃子着俩臭小子,是一见面就打,一见面就打。那天在井沿那,俩孩崽子撕巴成团儿了,拉都拉不开。那俩臭小子,一个赛一个地古怪,不合群儿,犯相。”
“谁说不合群儿?”我说:“我看那俩孩子挺好。”
“你?”凤香说:“你也就裤裆里多那二两肉。要不介,你也能生孩子啦。”
“你少说我。”我说:“你们这些个老娘们儿,就知道生孩子。一说这事,比啥的上心。”
“小冤家。不生孩子,你从石头坷里蹦出来的啊?”凤香说:“我又想起个事。我就说咱叔,咱叔也就这命了。你说自个儿都没个孩子,整俩别人的臭小子在身边,吃着住着咱不说,那闹人劲,啧啧。换我,一天我也受不了。赶明儿咱小栓子要大了,也像铁头那驴,看我不一天消他八遍才怪的。哎,你说咱叔跟安东那婶儿到底是散伙了,还是咋的?就这么啷当着?我就纳闷儿,咱叔也正当年,壮得跟牛似的,他就不憋得慌?那婶儿真要是不跟咱叔过了,就咱叔那身价,想找啥样儿的找不着?就不会再娶一个,生个仨俩的。咋说,那也是自个儿养的不是?你没看那大买卖人家儿,都仨俩仨俩地娶,一群一群地生,为啥?不就为多养孩子吗。像咱叔跟我爹这样的,那就是托生错了,那就该剃了头当和尚;真是天底下少有。人啊,到啥时还得是自个儿的根儿呀;别人,都瞎扯。”
“呵呵。”我笑笑。心说,你知道个屁。
凤香说“哎,你说张叔跟秃子妈那粘乎劲,啧啧。看着都叫人起鸡皮疙瘩。进院子还拉着手,也不说躲个人。”
我说:“你爱看。”我心说,这个张保生啊,八成是找着会发洋贱的了。
“我才不稀得看呢,闹眼睛。”凤香说:“张叔这人也真是的,以前瞅着,说话办事挺像个人的。你说遇这事儿,他咋就那样儿呢?就说你要跟秃子妈过,你就光明正大地请请大伙儿。这事儿,都是两厢情愿的事儿,谁还能那么不知好歹地挡着你?整得就跟偷人养汉似的,说着也不好听啊。”
“你呀”我说:“咸(闲)吃萝卜淡操心,管那么多闲事儿干啥?”
见我推门要走,凤香说,下晚儿回来再多买点高梁米,看明天又贵得吓死个人。我答应着,去了车行。
眼瞅清明了,天头也渐暖,地上的草拱出了芽子,街边的树也冒绿了。街面上没了苏联兵,多了些中央军,多了些西装革履的接收大员,那些土的掉渣、侉了巴叽的八路也不知都哪去了。离车行不远,我瞅四五个警察挎洋刀、拎警棍的警察围着一个粥摊子乱嚷嚷。咳,这事见天都有,我也懒得看。就直接进了车行,换着衣裳,我就叨咕,说:“街上竟是警察,没他不管的。”川子舅嘀嘀咕咕地说:“大鼻子在时,都猫没影儿了。这也不都搁哪耗子洞里又钻出来了。”二倔子在一边接茬儿说:“警察多。东西,这价码,也跟小孩的鸡巴似的——噌噌见长。老婆子要吃山楂糕,昨下晚儿回家,还一万一块儿呢,今儿早我一打听,我肏他个血祖宗的,五万了。这他妈的就没人不管了。这帮杂种肏的。”
眼瞅到晌午了,我这正张罗要整饭。就看玉良气喘嘘嘘地进了来。这小子,还是那身打扮,礼帽、西装、黑墨镜。我上去给玉良一杵子,说:“你还知道来啊?!”
玉良一裂嘴,“嘶——”地一声,捂住了肩膀子。他对川子舅说:“舅,我要走了。来跟你说一声。”
“上哪啊?”川子舅看玉良捂着肩膀头子,就问:“这咋的了?”
“没事。”玉良笑笑说:“受了点伤。”他拍了我一巴掌说:“老动手动脚的。”他跟我说:“对了,昨天我去抚顺,听说那个姓姜的给枪崩了。你也要加小心啊。”
“是吗?”我问:“为啥呀?”
玉良说:“汉奸呗。”
“那,活该。”川子舅问玉良:“你啥时回来呀?”
玉良还是笑笑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我说:“你这伤,得去医院看看啊?”
玉良说:“都快好了。”
我说:“你咋连上哪都不知道啊?”
“舅。”玉良跟川子舅说:“我得去赶车,先去锦州。正好在北站上车,就来看你们一眼。等我有了落脚的地儿,就给你们来信。”
我说:“咋这么急着就走啊?老叔还不知道呢。”
“来不急了。”玉良跟川子舅说:“舅,你多保重。我走了。”他又叫我,说:“全子,回头你跟老叔说一声。”这就往外走。
“你小子。”川子舅说:“可别忘了家啊。”
玉良回头冲我和川子舅招招手,说:“知道了。不能忘啊!”跟着,人就风风火火地走远了。
玉良走了不大功夫,我跟川子舅、还有二倔子刚吃了晌饭,就看一帮子人指指点点地朝车行这走。里头有两个戴大沿帽、肩上扛着花花杠杠的军官,有五、六个挎洋刀,拎警棍的警察,也有打打扮得溜光水滑的当官的。我跟二倔子正蹲门外修车,这帮子人连个招呼也没打,呼呼啦啦地就进了屋,满屋子吆喝:“掌柜的呢?有管事的没?”
我一听,这来头不大对劲儿,就撩下手里的活儿,跟了进去。二倔子也跟了进去。
“各位请。”川子舅赶紧迎着那帮人,笑着说:“劳驾问一下,各位有什么事吗?”
一个戴礼帽、穿中山装、披斗蓬的人,推了一下脸上的金丝边眼镜,拄着手里的文明棍儿,站川子舅跟前,问:“你就是何久川?”
“对。对。”川子舅说:“我就是何久川。”
那人朝站他身边的一个小个子军官一抬手,军官把一张纸搁在那人的手里。那人仰着脸,把手里的纸递给川子舅,说:“我们是奉命而来。”
“哦。哦。”川子舅看了看那纸上的字,又把那张纸还给那人,说:“不知道各位长官来,有失远迎。请随便坐吧。”这就叫我,再去找几把椅子。
“不用了。”那人说:“吕德明你一定认识吧?”
川子舅说:“认识。”
“很好。”那人说:“现在,我正式通知你,你这个车行是逆产。要立即查封。”
“逆产?查封!”川子舅瞪着眼睛,说:“为什么?”
“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什么?”那人说:“好,那请我的副官告诉你。”
“是。”站旁边的那个军官对川子舅说:“已经查实,‘德川’车行有大汉奸吕得明40%的股份,当属逆产,没收充公。”
我抢上前说:“吕德明已经死了。”
戴礼帽的那人看看我,问:“你是干什么的?”
川子舅拉过我,挡在他身后,说:“你们身为政府官员,应该光明磊落,吕德明确实是死了。”
戴礼帽的那人朝川子舅伸出戴着雪白手套的手,说:“证据那?”
“证据。”川子舅说:“我会给你的。”
戴礼帽的人说:“好,拿来吧。我现在就要看证据。”
“现在我上哪找证据啊?”川子舅说:“你们事先应该给我一点时间啊。”
那个军官冲川子舅一瞪眼说:“好大的口气。现在是什么时候,你让政府等你?”
“封。”戴礼帽的人一挥手,转身走出车行。
紧接着,这一帮子人就推推搡搡地撵我们出去,也有的跑到外面窗户跟前上栅板,钉钉子、贴封条。川子舅急了,他挣着身子,大叫:“你们不能这么不讲理。”就去拽那贴封条的人。那一帮子人就连骂带推地挡着川子舅,我和二倔子也冲过去帮川子舅。就这会儿,一个警察举起洋刀要砍川子舅,我疯了,扑过去,“猛”地推了川子舅一把,那洋刀“呼”地砍在我在肩膀头子上。我衣裳一下子被划开了,血跟着就流了出来。我也顾不得疼了,捂着肩膀子,回身,一头撞在那警察身上。那警察抬腿,照我胯裆那就是一脚。我被踹得“嗷“地一声,蹲在墙根儿那岔了气儿。川子舅大叫着:“我肏你们妈的。”就往那警察身上扑,二倔子也抄板凳往那帮子人的身上砸。这一下,整个车行门前就乱了套,打的、骂的、喊的、钉大门的、贴封条的、看热闹的挤成一团。那边二倔子给一棒子撂倒,躺在那不能动了;这边一帮子人还围着川子舅可劲地砸巴。不一会儿,川子舅也给砸趴下了,一个警察抬起脚,照川子舅腰眼子那“咣咣”跺了两下子,骂了句:“找死”。一帮子人这就呼呼啦啦地走人了。
我爬到川子舅身边,推推他。川子舅满脸满身的血,一动不动。再看看二倔子,也像没了气儿。围着看热闹的,有的叹气,有的骂,说:“什么世道啊,赶胡子了。”一个老爷们儿蹲下来问我:“小伙子,赶快上医院啊。人都要不行了。”
我“啊啊”地说不出话。那人说:“家在哪?我给你报个信儿去。”
我跪起来可怜巴巴地看看那人,在地上写了老叔厂子的地址和老叔的名字。那人骑车走了。
好像过了有半个多点吧,老叔骑着车来了。我还是说不出话,趴在地上,哭着朝老叔伸着手,够老叔。老叔扔下自行车,跑过来,跪地上抱着我,说:“叔来了。叔来了。”接着,就跑到大道上叫车。这就把咱几个人送到医院。
我的伤不算太重,幸亏是使刀背子砍的,要不,这半拉膀子就没了。大夫说是锁骨骨折,接上骨头,养养就会好。就是血淌多了,得输血。老叔一听撸起袖子,说:“我来。”可惜,大夫一抽血,说老叔的血是B型,我的血是0型,说我只能给老叔,老叔不能给我。这扯不扯,一个血呗,都是红的,还整啥型啊?后来,还是张叔给我输的血,大夫说他的血型跟我一样。这可真是的,叫我咋说呢。
二倔子的伤也不算重,脸上破了几个口子,他是被一棒子砸昏了,用医生的话说,是轻微脑震荡。在医院住了两天,他就自个儿跑家去了。他说,他不放心师娘。
川子舅完了,大夫说他身上的伤没多大事,都是破皮啊、淌血啊啥的,几天就能好。可要命的是,他整个下半身不能动,拉屎撒尿自个儿都不知道;话也呜啦呜啦地说不全乎儿,竟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。大夫也纳闷儿,说没准是吓着了。我心里就骂大夫,心说,胡说八道,治不了你就说治不了的;川子舅又不是小孩子,铁塔似的汉子,这点事就吓住了?再说了,川子舅啥事没经着过。我估计,是警察在他腰上跺那两脚,把川子舅的下半身毁了;养养,也就能话说了。
要说我当初没告诉凤香,只叫来老叔,就对了。二倔子一回家,紧跟着,师娘就腆着个大肚子来了,进门就哭啦嚎啊地叫,说:“这可怎么好哎!老天爷咋这么不公道啊!好端端的人,说不能动就不能动了……”这就要留下伺候我和川子舅。川子舅呢,嘴是说不出话,脸憋通红也不让师娘靠前。他摆着手叫师娘远点,又摆着手叫老叔给他接尿。老叔就跟师娘说:“你回去吧。有空,做点饭送来就行了。这事先别告诉凤香。”
骨头一接上,也就一个礼拜吧,我就能下地了。我核计老叔那边还有厂子一摊子事呢,就叫他也回去。我跟老叔说:“我这能动了,我伺候川子舅就行。”我跟老叔说:“你去找找王瑞山,问问车行到底是咋回事儿啊。”老叔说,他早问过了。老叔摇着头说:“王瑞山也没办法,接收大远们都疯了,凡是被定了逆产的,说啥也没用。”我说:“那咋整啊?”老叔说:“先养病吧。”他说:“这日子也不短了。凤香那边,咋地也得告诉一声啊。”我也核计,瞒过初一,瞒不过十五啊。就让师娘跟凤香说了。凤香还行,没像师娘哭了嚎的。她看川子舅那样,就说:“咱回家养着吧。在这也是祸害钱。”这就抬着川子舅回了家。
到家,凤香那边带孩子、做饭。我这一边吊着胳膊,一边伺候川子舅。其实咱也不知道,大夫也没说,川子舅是脑子受了刺激,以前的啥事,他都颠三倒四地整不清了。不到一个月,我也不用再吊着胳膊了,那天,我正跪在川子舅身边,掫着他满是黑毛的大身子给他擦后背。川子舅回头拽住我手呜噜呜噜地叫我:“全子。全子。”
“爹,你能说话了。”我高兴地叫凤香,我说:“咱爹能说话了!”
“是吗?”凤香抱着孩子跑过来,把怀里的小栓子铁川子舅脸跟前说:“爹,这是你外孙子,认识不?”
“全子。全子。”川子舅还是叫我,他说:“尿。”
凤香乐得赶紧拿尿壶,说:“爹能说话了。爹能说话了。”
川子舅撵着凤香,说我:“你到是快点呀。”这就要自个儿去淘鸡子。
我这赶紧推开凤香,帮川子舅淘出鸡子,把鸡子塞进尿壶。我这刚放下尿壶。川子舅抱住我的头哭了。
我扶着川子舅躺下。川子舅拽着我不让我走,我蹲他头置那,对着他脸说:“你要什么?喝?还是吃?”
“全子。全子。”川子舅淌着泪,说:“跟爹贴个脸儿。”
我贴贴川子舅的脸,说:“爹,胡子太长了,我给你剪剪吧。”
川子舅拉住我手,说:“找你叔。找你叔。去。”
我这就赶紧去把老叔找来。
川子舅撰着老叔的手,瞪着眼叫:“老哥。老哥。”
“我听着呢。”老叔说:“你说吧。”
“老哥。”川子舅说:“我不跟你抢全子了。我抢不了啦。”
“瞎说啥呢?”老叔说:“好好养病。”
“老哥。老哥。我给你做揖了。”川子舅还叫,眼泪跟着就往下淌,他抱着拳对老叔说:“你可要好好待全子。好好抱着全子。我给你做揖了。做揖了……”
老叔抓着川子舅的手,一扭脸,眼泪也淌了下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