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这才得空,四下看看这屋。小屋是不错,收拾得也挺利整。一铺顺山炕,能睡个五、六个人,贴北墙的炕琴上落着被格。屋地桌子上、外屋烧火那,吃的、用的,锅碗瓢盆还都齐全。我说:“还真有你的。”
大头说:“就你爹这把手,过日子,比你强。”
我回炕沿那,坐下,心里还是不塌底。合计,话这就说完了?可我回去还是没法说啊,刚才的那些个话,那都是些跟外人张不开嘴的话。我跟川子舅说:“你俩这日子是踏实了,可我回去还是没法跟凤香说。”
“这脑瓜子,真他妈的臭。光顾唠嗑了,咋把凤香这茬子事给忘了呢?”川子舅问我:“凤香到底咋的了?”
“咋的了?”我跟川子舅说:“都怨你?”
“你瞅你这混小子,我都说了。刚才我说的都是气话。你这小心眼子,还记着没完了?”川子舅说:“怨我?凤香不是你老婆?”
“你到是赶紧说呀,我的小祖宗。”大头冲我说:“你就别在急你爹了。”
我很川子舅说:“打你一走,凤香是见天地哭,奶也哭回去了……”
“先说大人。”川子舅没好气地瞅我。
我说:“后来就是发烧。过了清明人瘦了一圈。老叔给找了个老郎中,人家说是气淤血虚,吃了仨月汤药了,还是……”
“你说这可咋整?川子舅指我鼻子说:“我可把话给你撩着,凤香我可给你了,她真要有个三长两短,我他妈的跟你可没完。别看你是我姑爷子,真到节骨眼儿上,别说我他妈的六亲不认。”
“我老天爷呀。”大头说:“这刚见点笑模样儿,爷俩儿咋又掐上了?”
“不行。咋的我也得回去看看。”川子舅说:“你说我这才出来两天半,家里这就……这咋整。这咋整。”
“凤香找不着你,急的。我也替不了。你回家看看,她见了你,兴许啥都好了。”我跟川子舅,说:“从你一走,师娘吓得白天不敢着家,老叔也满世界找你……”
大头说:“我说这的。”大头瞅瞅我。
“有屁快放。”川子舅急了。
“你瞅你。”大头说:“让我想想。”
川子舅说:“等你想好黄瓜菜都凉了。”这就要往外走。
“你回去咋说啊?”大头追着问。
“照直说,”川子舅说:“我就说叫黄皮子迷走了。”
大头把川子舅拉回来,说:“你给我坐那旮瘩。”他说:“见风就是雨。”
“那你说咋整?”川子舅有站起来,说:“我也不能眼瞅着我闺女不管不问啊。那还有俩小崽子呢。”
大头核计了核计,就叫我,说:“全子,今个儿你先回去,给你叔先过过话儿。”
川子舅瞅我,问:“你叔叫你来的?他知道我在这?”
我说:“我老叔不知道这。他就是觉着我师傅没死,觉着你是跟师傅走了。”
“这个关凤翔也神神道道的。”川子舅跟大头说:“风香那咋整?”
大头还跟我说:“你跟你叔咋说都行,你叔那人知道轻重。但有一点,你得告诉你叔跟谁也别提我,也别追问铁头啥话。跟凤香你就不能实打实地说我在沈阳。”
川子舅问大头:“你这是卖得啥关子啊?”
“叫凤香知道了我,那就等于告诉了铁头他娘。”大头跟川子舅说:“你听我的,不差这一天。你别跟全子凑一块回家。你回家。就说你是叫黄皮子迷走了,再以后咋说,你就顺着编吧,别提我就行。你是想再回我这来,还是想留在家,那就随你心情了。”
“哈哈。”川子舅说:“你这老小子,还真成黄皮子了啊。”
“那呀。”大头说:“也就是个能迷走你的黄皮子吧。呵呵呵呵。”
我回到老叔那,把我跟铁头的事,还有我见着大头和川子舅的事,都跟老叔一五一十地说了。也跟老叔说了说大头的意思,叫老叔别跟外人说。老叔听完,看着窗外,一根儿接一根儿地抽烟,老半天没说话。末了,老叔长叹了气说:“用心良苦,用心良苦啊!”
回家,凤香正歪在炕上看俩孩子玩。我问凤香,吃饭没。凤香说,她吃不下。我说不吃饭哪行啊,这就端上饭菜,硬叫她吃了口。凤香问我:“咋回来这晚啊?”
我说:“上老叔那瞅瞅。”
“咱叔总也没来。你也使不上劲。”凤香说:“这阵子吃药、看病啥的,花的都是咱叔的。”
我说:“自个儿叔,没事啊。”
“你说咱爹。”凤香说:“眼瞅快一年了,也没个信儿。这人,八成是没了。”
“别乱核计。”我说:“你这病都是核计出来的。”我就给凤香讲学校那个老师说的事,我说:“咱校有个老师,他一个亲戚,人好好的,睡着觉,爬起来就走了;一走就是仨月。回头,自个儿又回来了。再说话,说的都是仨月前的事。”我跟凤香这么说着,心里头一阵阵高兴。核计,明天川子舅就能回来了。
凤香苦笑笑说:“那到好了。”
看凤香没精神,我哄小栓子玩了会儿,就收拾收拾睡觉了。
第二天是礼拜天,大早起,我出去卖点菜,也打上酒:再我哪也没敢去,就在院子里磨叽,一会儿收拾收拾小棚子,一会儿劈点劈柴,就连洗褯子我都端门口那洗,生怕川子舅来了,我没在跟前,把凤香吓一跳。可我溜溜等我一天,川了舅也没来。怪呀。川子舅说好好的,要回家,咋没回来呢?可这话又不敢跟凤香说。我就核计再等等,兴许叫啥事儿给拽住了,兴许明天能来。
又过了两天,川子舅还是没来。我有点沉不住气了,就去找老叔。见了我,老叔说:“我正要去找你呢。”他说:“铁头昨下晚儿走了,到现在还没回来。”
“是吗?”我跟老叔说:“川子舅说回家,也没回来。”
“咋回事呢?。”老叔也挺纳闷儿。他放下手里的活儿,说:“走,你领我看看去。”
结果,我领老叔到惠工那一看。那间屋子空了,啥啥都没了。问问邻居,邻居这家昨天才搬走。我问:“搬哪去了?”邻居说:“那谁知道。”邻居问我和老叔:“你俩跟这屋的啥关系?”我说:“亲戚。”邻居说:“警察早盯上这屋了。你们可得加小心。”老叔问:“警察来过?”邻居说:“可不,来好几次了。”我问:“那是不是叫警察抓走了?”邻居说:“看昨天那样是搬家。往哪搬,咱就不知道了。”
回来的路上,老叔嘱咐我说,谁打听这事,也别说。他说:“这爷仨,没准走玉良那道了。”我也核计,大头这是有意躲我。可川子舅也是的,就不说回家看一眼凤香。
眼瞅就要放暑假了,学校那边,课赶得也紧。世面上物价涨得都没边了,总有大学生们上街游行,警车也跟着满大街窜。凤香还是打不起精神来,人都脱了相,瘦得都抠喽眼了。我核计,这光喝中药汤子,也太慢了;等放了假,我在家带着孩子,凤香去住医院,让医生给好好看看。可我这点工资,是顾了吃的顾不上穿,这还得花老叔的。老叔说:“那到不怕,挣钱不就是花的嘛。”他说:“就是活儿紧,下晚儿都得连轴干;这还多了个小材子。我真是没时间啊。”
这个李家纯也真是的,把小材子扔老叔这就再也没来;孩子都7岁了,他这当爹的,也不说张罗让孩子上学。我跟老叔说:“要不,我把小材子领家去吧。反正还有几天我就放假了。”
“不行不行。”老叔说:“凤香拖着个病身子,再整仨孩子。那哪行。”
“没事啊。”我说:“没准小材子,还能帮凤香干点啥呢。”我这就把小材子领回家了。小材子这孩子还真挺懂事,跟个姑娘似的,能哄小栓子玩儿,还能帮凤香扫个地,端个水啥的。下晚儿,就钻我被窝睡。
我这正拉架子等着放假呢,嘿,离放假还有两天,出事了。
那天头晌,刚领学生们考完试,本来下晌就能回家了。我这边正在教室归拢着学生们的卷纸,学生们也都正背书包往外走,那个女校长站教室门口,叫我一会儿去校长室。我送走了学生,把卷纸搁办公室,就去了校长室。进去一看,校长没在,有十来个老师挤在校长室里七嘴八舌地发牢骚。我问他们咋回事,他们也不知道,这会儿又进来两老师,大伙就嚷嚷,说:
“这是要干啥呀?”
“要开会咋的?”
“校长哪去了?”
这正嚷嚷着,门口进来一群警察,他们啥话也不说,赶着我们这些人就往外走。咱这些人急了,说:
“为什么?”
“凭什么抓人?”
“说出个理由来啊?”
“我们犯什么法了?”
校长室里就乱了,警察抡着警棍就开打。打倒了的就往外拖,这就轰小鸡子似的把咱这些人塞进了警车。我头上挨了一棒子,还行,没出血。我也不知道疼了,就核计,家里还有凤香跟仨孩子呢,这可咋整?我看看车上的人,除了车门口那做两警察,被抓的一共是十一个人,有七个是老师,一个校工,还有三个是做行政的。我核计,咋回事呢?这些人都跟我是的,没见过做啥出格的事啊。再一想,哦,这些人都是参加过去年秋天去教育局请愿的人。可那事过去都快一年了,真能是为那事?
警车把咱这些人押进一个大院子,院子里有个三层小楼,小楼的窗户上都挂着铁丝网。我看院子门口挂着个牌子,上面写着:“日本战犯拘留所”。真是天大的笑话,这是哪跟哪啊?我咋成日本战犯了?
警察把咱这些人关进了小楼后边的一个大木板棚子里,锁上门就走了。咱这些人就嘁嘁嚓嚓开始议论,说:
“咋回事啊?”
“警察乱抓人,还有没有王法了?”
“这也太黑暗了。”
外头有人大叫:“都他妈闭嘴,到这还不老实。”
到了下晌,又给关进来三拨人,www.㊈㈨₆⁹xs.com这大木棚子里男男女女的你挨我我挤你地坐满地。正是大夏天,拉屎撒尿都不让出去,棚子里这味啊,熏死个人。到了第二天早上,一个人发了半个窝头、一块咸疙瘩,算是给了顿饭吃。傍十点多吧,门开了。一个警察背着手站门口那,冲里边训话。意思是:现在是勘乱治国,要我们安守本份,不许乱说乱动。几个胆大的人冲警察喊:
“为什么抓人?说出个理由来。”
“我们犯什么法了?说明白。”
“……”
那警察也不动气,说:“谁想知道为什么?站前头来。”
有三个人站了过去。
“好吧。”那警察挺和气地说:“请跟我来。”这就带着那仨人朝小楼那去了。几个端枪的警察锁上了大门。过了晌午,那三个被带走的人跟血葫芦似的,给拽两脚拖着,扔回了木板棚。几个女的吓得紧往一边躲,这架势我见过,就和几个男的给那仨人放平躺好。
到了第二天,又不断了有四、五个人被叫出去。叫出去,就再没回来。棚子里的人就骂,说:“这还有个好?死都不知道是咋死的。”我也核计,这叫咋回事啊?再咋的也该说明白,被说没犯法,就真犯了法,也不能这不管不问地楞圈着啊?又过了一天,大门开了,警察叫我的名。我核计,完了,光挨打还好说,也能知道是为啥挨打,可不能像昨个儿被叫出去的那几个人似的,去了就回不来。我那边还有家,还有老婆孩子,还有老叔呢。说也怪,平常儿我还真没多想家咋咋的,也没觉着凤香是咋回事,也就是这一年来的,凤香闹病,孩子没奶吃,我才觉得我忙和的就该是凤香,是孩子。这真到了节骨眼上,我这满脑瓜子里转悠的全是家。我走了,家咋整?孩子咋整?老叔还不知道我上哪了呢,他不得满世界找我呀?我冲警察说:“你们要干什么?我犯啥法了?”
“别不识抬举啊。”警察推了我一把,带我进了小楼。
在小楼的走廊那,看老叔跟朴炳哲正站那等我。我像见了救星似的,急着叫老叔,说:“你们咋来了?”
老叔抓着我手,上下地看着我。
“费心了。”朴炳哲冲警察点着头说:“那我们走了。”
“有事,我可找你俩啊。”警察跟老叔和朴炳哲说:“走吧。”
出了拘留所的大门,我看二倔子守着辆人力车,站马路边那。我跟二倔子说:“你也来了。”二倔子推我上车,说:“这叫啥鸡巴事儿啊。”
老叔也叫朴炳哲上车。朴炳哲说,他要去躺教育局,让我跟老叔先回去。说改天在到我家去看我。
“那你先去忙。”老叔说:“我这都忙晕了头。朴先生,哪天我再到府上谢谢你。”
“看你说的。”朴炳哲说:“马老师人这是出来了,我还得到教育局去探探底,得保住他的差事啊。”他跟老叔说:“关先生,跟我你就不要客气了,快带马老师先回去吧。”
“那好吧。”老叔跟朴先生握握手,上车跟我走了。
二倔子拉着车说:“你个小全子,可把人糟贱死了。你叔都叫你给扯八瓣儿了。”
“我也不知道这是咋回事啊。”我急着问老叔:“你咋知道的信儿?”
“别提了。”老叔说:“前天下晚儿,凤香抱着孩子来找我,说学校一个老师来家告诉她,让她给你交伙食费,说你学习去了……”
二倔子插着嘴骂,说:“学鸡毛习啊?抓人都他妈的挂个好听的名。这帮杂种肏的。”
老叔说:“……我也核计不对,学习咋还交伙食费?咋晚上还不让回家?这就赶紧去找李家纯,到教育局一问,人家说李家纯辞职不干了。我就问他们,有没有老师去学习的事。没人搭理我。没办法,我这就又去找了朴炳哲。朴炳哲说,是有这么个事。他说,那是什么学习啊,就是关押。他说他们学校也抓了不少人。我说你也被抓了。朴先生就跟我说,得赶紧想办法,找保人把你保出来。朴先生就去了教育局,也叫我找找关系,说两下一起想办法。我这就又去找王瑞山。王瑞山带我去见了警察局的人。”
二倔子在前边说:“我拉关大哥溜溜跑两天。”他说:“全子。这回我可知道你叔的本事了。没你叔,你就在里头蹲着吧,刚才在门口站着,我听说死俩了。”
“这也太不像话了。”我跟老叔说:“凭白无故地,他们为啥抓人啊?”
“咳。”老叔叹着气说:“还是为去年请愿的事。再有,你们这些人都是在光复前做过公职的。”
“你说这还他妈的道理不?”二倔子说:“干活儿,不给发工资,还不叫你说话。光复前咋的?光复前老百姓就不吃饭啊?就喝西北风啊?你他妈的政府没能耐,擎着小日本祸害老百姓,回头又找老百姓算帐,我肏他个血妈的,还叫不叫人活了?”
“别说了。看让人听着。”老叔冲二倔子说:“上哪说理去?”
拐过十间房,顺大道向北,人力车骑到了皇寺道口那。再向西去,就是家了。可车子没西拐,过了道口,还往北走。这该是去老叔那啊。我就问二倔子:“这要去哪啊?”
二倔子说:“你还不知道?凤香住医院了。”
“啥?”我急着问:“孩子呢?”
老叔说:“你这一出事,我担心凤香整不了那仨孩子,就叫你师娘过去陪她……”
二倔子抢着跟我说:“你师娘不落底,抱着小虎子,楞把我也拽去了。我看凤香那样,闭着眼直说胡话。凤香叫你,还行;一叫她爹,你师娘就哆唆,说那死鬼大头要来抓她。我他妈就骂你师娘,你说这都啥时候了,她也跟着瞎鸡巴绞和,好好带孩子,比啥都强。我怕凤香挺不过去,半夜就跑你叔那,这就赶紧跟你叔把凤香整医院去了。你说我一个老爷们儿也整不了那几个孩子;留医院看凤香吧,也不合适。你叔就把秃子妈叫医院去了,让她守着风香。我一看你叔,抓心挠肝地要找你,第二天我他妈也没出车,就拉着你叔满世界找人……”
老叔搂着我说:“头拱地,我也得把你整出来。”
“关大哥,全子这是摊上你了。换我,别说没钱,就他妈的真有钱,也找不着庙门儿。”二倔子说:“全子,就凭他妈的这出,你要不好好地孝敬你叔,我都不答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