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三十五年,也就是1946年的春节,咱家那叫一个热闹。年三十正一睁眼,川子舅就打发我把老叔叫来了,也叫我把张叔叫来,再把师娘也叫来。我这就紧着叫。老叔来了,还拎来个猪头,进屋就急着往小栓子身上塞压岁钱。川子舅也不拦,他张牙舞爪地跟老叔叫,说:“哈哈。老哥,你咋知道我得意这口?谁也别动手了,我收拾。”这就让老叔抱小栓子去,说好把凤香替出来包饺子。这边张叔就赶紧帮川子舅整猪头,我一看张叔就一个人来了,就问他:“小疙儿呢?”张叔说:“没把我气死。”他说:“打郎师傅领这孩子去了他家,是咋吓唬、咋哄就不跟我。这臭小子,楞跟老郎头儿叫上了爹,给老郎头儿乐得屁颠屁颠的。这都过年了,我说我带你上何大爷家,他还是一个不回来,十个不理我。”川子舅就逗张叔,说:“你竟往屋里招老娘们儿,孩子是嫌你臊吧?哈哈哈。”张叔说:“没有没有,你问关大哥,我从来没往回招女人。”
师娘跟凤香和着饺馅子,说:“我说不来。寻思,年初二等你回娘家呢。可铁头那混小子,蹦着高地跟我耍拉,说啥也要来。你说那么大个大小子了,啥也不懂。”风香说:“我爹是怕你娘俩过,冷清。你不来,我也得去拽你。”
吃了守夜饺子,我跟铁头又放了挂炮杖。川子舅是一个劲地裂个大嘴嘿嘿笑着说:“热闹。热闹。”到了下半夜,要睡觉了,可就更热闹了。川子舅还楞是挡着门,谁也不能走。说他能掂兑。这就让师娘跟凤香,搂着小栓子在炕琴那边睡。炕琴这边,一、二、三地睡着咱五个大男人。铁头睡我和川子舅中间儿。我是一门心思地想挨老叔,可还是被张叔给隔住了。早起一看,铁头胳膊扔我身上,大腿跟杠子似的压川子舅肚子上。这一宿,睡得这个累啊。
早起,刚吃了早饭,二倔子提溜着点心盒子拜年来了。一伙子人这就又抱拳又做揖地“你好我好过年好”,是满嘴地紧着说吉利话。唠了一气子,张叔就说要去郎师傅家看看,说:“大过年的,孩子在人家,咱也不能装傻啊。”川子舅这就让凤香给张叔包了一包子酱好了的猪头肉带着。送走了张叔,我这边哄着小栓子,凤香就叫我,她我我拉到外屋,说:“你看见没,打二倔子进屋,干娘是咋的了?怕见人似的,起早还没这呢?”
我前后核计了一下,也觉出来了。打二倔子一来,师娘是红着脸,一直躲一边眯着,连个招呼都没跟二倔子打。我跟凤香辙了一下,说:“没准是想师傅了呗。”
“拉倒吧。”凤香说:“我没跟你说过吗?他俩啊,准有啥事。”
我说:“别瞎说啊。”
凤香说:“不信,你瞅着。”
我也听出来了,凤香说的“有事”,是啥意思。可我咋的也不能往那上说。就核计,大头才走不长时间,真那样,还不让人家笑话啊。我就跟凤香说:“你把师娘叫过来帮你整饭,不就得了吗。省得她坐那不得劲。”
凤香就进屋叫师娘跟他一起去外屋整饭。
我这抱着孩子刚进屋,朴成浩领着妞妞来了。进屋就让妞妞给老叔和川子舅磕头。老叔和川子舅这就抢这给妞妞塞压岁钱。老叔拉过妞妞问:“学校好吗?都学了点什么啊?”
“学了可多呢。”妞妞还跟老叔叫“爸爸”,跟朴成浩叫“阿爸吉”。她说:“阿爸吉说,爸爸要听我唱《阿里郎》,可你就是不到我家来。我在家总给你唱,你总也听不到。”
老叔说:“那你现在就唱给我们听,好吗?”
“好。”妞妞大大方方地站屋地当央儿,唱了起来……
阿里郎,阿里郎,阿拉里哟!
郎君他去远方,何时回还?想走到目的地,千难万难,
排荆棘,爬高山,脚底磨穿。
屋外,炮杖“噼拉啪拉”地响;屋里,妞妞甜巴叽儿地唱。川子舅裂大嘴笑个不停,说:“这他妈的才像个年的样儿。”
饭都做好了,川子舅和老叔咋留朴成浩,也没留住,他说家里真的还有好多客人,说是有时间他再来,这就领着妞妞回去了。送完朴成浩往屋走,川子舅跟老叔说:“看见没?这高里棒子,就是隔路。”老叔说:“那么说人家干啥?”就都进屋了。
摆好了炕桌,端上酒、菜。川子舅就招呼我,给老叔、还有二倔子倒酒。几个人端着酒盅,刚喝了两口,这个二倔子就要走。他跟川子舅直劲地解释,说:“掌柜的,你说我要是不上桌吧,怕你老不高兴,大过年地惹你生气,不好。”
川子舅说:“你这刚上桌就要走,我就不生气了?”
“不是。”二倔子说:“掌柜的,你这么关照我,我是想来……嘿嘿,我这嘴笨的啊,正经话,一句也说不全乎。今个儿,来你老这,又认识了关大哥,心里真是老高兴了……”他端着酒,站起来,说:“这的,我借掌柜的美意,再敬两位哥哥一杯,也敬德全一杯。”
“你就给我老实儿坐那实惠儿地造。”川子舅说:“回去再吃二遍,你说这大过年的,让你老娘核计,是你不得意我何久川这饭菜啊?还是我何久川不给你吃啊?啊?哈哈哈哈。”
二倔子又老实儿地坐下了。
怪了,这边川子舅刚把二倔子按稳当了,那边师娘又张罗要走,说是她家里那炕,两天就烧就得犯风。我这心里就划弧儿,这俩人是咋的了?没准真让凤香说着了?川子舅没看出这里是咋回事,他跟师娘说:“你瞅你,本想过年了,叫你也跟着喝两盅,乐呵乐呵。那你跟凤香也没吃啊?”
“咱娘俩可没那么傻,等你们喝完了咱再吃,那还不给咱娘们儿饿干巴了。”师娘说:“我跟凤香在外屋早吃完了。”
川子舅核计了核计,说:“得,愿意回,就回吧。在这也光跟着挨累。”
“看大哥说的。像我多外道似的。”师娘说:“我这不是惦记家吗,哪像你们老爷们儿,喝上点儿酒,啥都忘了。”这就赶紧吆喝铁头。
铁头跑回屋,听说要回家,还说啥也不走。他跟师娘说:“我还没呆够呢,愿意走,你自个儿走。”说着话,又跑没影了。川子舅喊他上桌吃饭,他也不听见没。
“这死小子。跟他那死爹一个味儿。”师娘说:“他愿意呆,叫他搁这呆着吧。我得回去了。”
“那可不行。”川子舅说:“这大过年的,扔你一个人哪行。”就叫凤香跟着去,他跟凤香说:“反正明天你也得去。等你要回来,我就叫全子去接你。”
“妈呀。那赶情好。我正盼着凤香跟我做几天伴儿呢。”师娘就拉着凤香说:“干娘给你抱着孩子。正好,干娘还有话,想跟你说说呢。你说,有这帮老爷们儿在眼前,啥话也说不了,光给他们当小丫环使了。回家,咱娘俩,想吃干的吃干的,想喝稀的喝稀的。不稀得伺候这帮大酒包。”
凤香跟师娘大包小瘤地抱孩子走了,这屋里头一下子显着少了一大块。川子舅就叫我把铁头找回来,让他也跟着上桌吃。我出去看,铁头跟小秃儿疯得正欢,他说他不饿,说等咱喝完了他就回去。我这就又回屋了。这一回来,再听二倔子那话,我是越听,越觉着这小子是话里有话;他竟往大头身上唠,说大头走了,就师娘一个人了,不好过。他说他也一个人,知道是啥滋味。川子舅就笑,他逗二倔子说:“没看出来啊,你这楞头青,啥时也知道疼人了?”回头也跟老叔说:“老哥,你可不知道这小子,上来那虎劲,谁都敢打,还就不打媳妇儿,就知道疼媳妇儿。可媳妇儿还是没疼住,扔他一个人,自个儿享清闲去了,连个孩崽子也没给留。你说说,就这么个壮实的爷们儿,白瞎这身肉了。”
这顿饭吃得挺粘,从下晌不到三点就开吃,天擦黑了,川子舅还喝没完。老叔也喝得脸通红。天擦黑儿,铁头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,进屋就喊:“饿死了。”这就蹦上炕要吃的。
“洗手去。”川子舅说:“不饿死了,还是叫不回来啊。”
我这就赶紧捡了一碗馏好的饺子,给铁头。
老叔看着铁头说:“这小子,跟他爹一样。几岁了?”
川子舅胡噜着铁头的脑瓜子说:“快告诉关大爷。”
铁头说:“15。”
“15就长这么个大个子。呵呵。”老叔说:“好小子。”
二倔子说:“掌柜的,关大哥,你俩喝吧,我也想吃饭了。”
“咋的?”川子舅说:“这点酒,就拉松了?”
“不是。”二倔子说:“家里不是还有老娘吗。临出门,老娘是千嘱咐万叮咛地跟我说,去去就回,去去就回啊。你看这天,眼瞅就黑了。”
老叔就问:“老娘多大年纪了?”
二倔子捧着碗里的饺子,说:“过这个年儿,67。”
二倔子走了,川子舅跟老叔一盅接一盅地接着喝。他说:“过了年儿,我还想再添几辆车。”
我说:“你不是不想往大里整了吗?”
老叔也说:“没听玉良上回来说吗?又要打仗呢。”
“看你年前那热闹劲,心里也痒痒着呢。”川子舅说:“就是再打仗,日子也得过。我总核计,趁我能干,能给全子他们攒两,就多攒两。这年头,谁也说不准明天是咋回事。”
“看看风头再说的好。”老叔跟川子舅说:“你也不能总惯着全子,他也得干啊。你这家当,靠谁?还不都是你自己干出来的。”
“那是不假。嘿嘿。”川子舅跟老叔说:“哥。这都是咱当老的,贱嘛。”说着话,川子舅这就挪着屁股晃。我知道,川子就这又是犯“病”了。就喊铁头,让他回身,上被格那拿个枕头,给川子舅垫着点儿。
老叔见我让铁头拿枕头,就跟川子舅说:“久川,你那‘病’,有治。那天也该去医院看看。”
“啥病?”川子舅说的像是没那回事,可脸还是红了。他使眼剜了剜我。
老叔说:“上回,全子闹病。我跟‘爱群医院’的那个医生唠的不错,就问了问他。他说能治。”
“饭桌上,不提这个。不提这个。”川子舅这就让我给他捡饺子。
“不喝了。”老叔说:“那我也不喝了。”
“你看你?”川子舅跟老叔说:“我这是饺子就酒儿,越喝越有。”这就又倒上酒说:“来,你要不喝,我就不叫你‘哥’了。哈哈哈哈。”
川子舅到底还是喝多了,我这边还没收拾利索。他水也没喝几口,就说:“你爷俩唠着,我得躺会儿了。”这就钻炕琴那边就先躺下了。我一看,正是我巴不得的事,就给川子舅焐上被,说:“咱也要睡了,你就脱了稳当地睡吧。”
“别忘了插门。”川子舅说着,脱巴脱巴就钻被窝了。
我挺高兴,心想,总算能跟老叔一块儿睡了。这就上炕,把这边的被窝也焐上,叫铁头上那边跟川子舅睡去。可这个小铁头啊,他不干,偏要跟我睡。我这个气呀,可气归气,又不能那说。眼看着老叔也钻被窝了,我就跟铁头说:“咱俩竟老头。谁赢了谁上这边睡。”
“行。”铁头说:“三把两赢的。”
要说铁头到底还是个孩子,好糊弄。我跟铁头就石头、剪子、布地竟老头。我呢,还故意输给了铁头。铁头就撒着欢地上炕琴那边,跟川子舅睡去了。
闭了灯,我脱溜光“滋溜”钻老叔被窝里,抱紧老叔,逮着老叔的嘴“呱叽呱叽”可劲地亲。老叔赶紧拽着被,蒙上咱俩的头,抱着我说:“小祖宗,让那边听见。”
“我不管。”我说:“叔,再抱不着你,我就疯了。”
“你就虎吧。”老叔捏着我鼻子晃晃。
我使劲抱这老叔拧哒,说:“那你到底还要不要我啊?”
老叔亲这我嘴,说:“全子,叔也想啊。”就把我手按他大枪上。
我一猫身,头拱在老叔硬起来的大枪上,一口含住,裹了起来……
老叔拽我腿,他朝炕里歪了歪身子,把我拽他身上。我在老叔身上伸开了腿。老叔也含住了我的大鸡鸡……
就在我和老叔正上劲这功夫,就听炕琴那边铁头叫了声:“干啥呀……”
老叔吓一跳,赶紧把我从他身上推下来,回被窝里,老老实实躺好,一动不敢不动。也拽我赶紧躺好。
“别介呀!”炕琴那边,铁头又叫。也有裹什么的声儿……
一听那声儿,我就明白是咋回事儿了。我摒住气,大气儿都不喘,赶紧抓过裤衩子套上。
炕琴那边“扑愣”一声,接着,就是铁头的叫声:“全子哥,你看我大爷呀,他吃我鸡巴。”
天啊,这要命的小铁头啊,你喊啥呀?你这一喊,那川子舅能挂住脸儿吗?你这一喊,老叔听着得咋想?等天亮,他老哥俩该咋见面啊?跟着,就听有人跳下了炕。我扭头看,是铁头。他光巴出溜地捂着鸡鸡,跑我眼前,爬上炕,就钻我被窝里……
早晨起来,铁头没吃饭就跑了,我是哄也哄不住、拽也拽不回。
老叔还行,他跟啥事儿也没有过似的,洗着脸说:“这炕,老解乏了。”
川子舅一声不吱,也不敢正眼瞅我和老叔,光低头坐那一根儿接一根儿地抽烟。
吃了早饭,老叔说要回去了,他说:“看伙计们有拜年的来,他不在,不好。”川子舅也没拦,看那样儿,像要说啥又没说出口。
老叔一走,川子舅一下子抱住我,把脸埋我肚子那,说:“全子,爹不是人啊。”
他说:“你就瞪眼看着爹难受。”
他说:“都寻思我醉了,我心里啥都明白。”
他说:“你就是再得意你叔,也别在爹眼皮子底下闹,也别在爹耳根子旁边整那动静啊。”
他说:“你就不能可怜可怜爹吗?”
天啊,川子舅也听见我跟叔那样了?
我说啥?我咋说?得。我甩开川子舅,说:“我接凤香去。”
从师娘家回来的路上,凤香跟我说:“我一点都没猜错。干娘跟二倔子好上了。昨下晚儿,干娘跟我说了大半宿的二倔子,全是说二倔子咋咋好的话。听干娘那话,他俩都那个了”
我说:“哪个了?”
“傻。”凤香说:“到一块儿堆了呗。”
“啥?”我核计,师娘咋看上二倔子了呢?我问凤香:“那咋整啊?”
“咋整?”凤香说:“能咋整?一起过呗。”她说:“回去逮空跟爹说说,给他们办了,得了。我看二倔子那人还行,一个干活儿的,还指望有啥出奇冒泡的?知道疼人,顾家,就行呗,人家干娘还挺乐意的。”
等回了家,还没等凤香这边放稳孩子。川子舅说:“我去车行。”
“这大过年的,去那门子车行啊。”凤香说:“不吃饭了。”
川子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说:“愿意动弹,谁就给我送一口去。”这就出了家门。
我在后面紧着喊:“不是初五才开板儿吗?”
川子舅也不理我,倔哒倔哒走远了。
我这边刚要回屋,就看从小秃儿家,走出个老爷们儿,看那身影儿,像张叔。我赶紧回屋,关上门,站门那看。心核计,张叔咋上小秃儿家了呢?这可真是的,有鱼就有猫啊。
“看啥呢?”凤香就在那边冲我吵吵,说:“我就没在家一天,这咋的了?大过年的,你又咋惹乎咱爹了?”
“啥都怨我。”我说:“好好的,我惹乎他干啥?”
凤香说:“你没惹乎他,他走啥呀?”
我说:“我哪知道。”
川子舅这一走,就一直没回家住,连饭都不回来吃。我这就颠颠地给他送过去。这一整,师娘的事儿,凤香也就没得空跟他说。我一看,这大过年的,川子舅就单蹦儿一个人在车行等活儿干,也就天天的去车行上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