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回,我跟川子舅去克东,事先没告诉老叔准日子,怕大老远的又叫老叔上车站去接咱;我跟川子舅起了个大早,坐一早六点半去哈尔滨的火车,不到三点就到了哈尔滨。下了车,我跟川子舅在小馆儿吃了口饭,又坐了两小时的公共汽车,就到了克东。那会儿,天也就擦黑儿了。川子舅说:“不行,就找个店先住下,等明早儿起来再往农场赶。”
  我心急,就说:“要有车,咱就直接上农场。”
  川子舅就骂我,说:“瞅你这鸡巴样儿的,要见你叔,你是啥他妈的都豁出来了,恨不得这就钻你叔被窝子里。我这在车上咣荡一天了,腿跟棒子似的,你就不说可怜可怜我?”
  我也不吱声。川子舅就倔哒倔哒去找车。赶巧儿,有挂马车正好要往农场那旮儿去,川子舅也不知咋跟那车老板儿唠通了,大老远地紧着叫我说:“沙楞儿的啊。”
  我拎着东西跑过去,跟着川子舅上了马车。马车在雪地上吱嘎吱嘎地又跑了两个多点,在道边那停下。借着月亮,车老板儿指指道东边儿那片七扭八歪的泥房子,说:“那就是,道不好走,牲口不行。走也用不多大功夫。”
  川子舅跳下车,说:“谢谢了。谢谢了。”这就要给车老板儿钱。
  车老板挡住川子舅,说:“我着也是梢带脚儿,要不,我也得回家。”说着,赶上马车,就走了。我跟川子舅趟着雪往东边走,就嘀咕,说:“这哪是啥农场啊,就是一个屯子。”川子舅说:“要都想你叔信上说的,还他妈的还不打破脑瓜子往这挤啊。”
  进了屯子,家家都黑黢黢的,八成都睡了。我在屯子边那敲了敲一户人家的门。院子里有了狗叫,跟着,好像全屯子的狗都叫了起来。一个黑汉子披着棉袄,系着棉裤来开门,他冲我跟川子舅问:“找谁?”
  “打扰了。”我赶紧说:“这农场有个叫关凤翔的……”
  黑汉子说:“关老师啊。”
  “老师?”我没明白。
  黑汉子说:“沈阳下放来的关凤翔吧?”
  “对。对。”川子舅说:“是沈阳的。你知道他住哪不?”
  黑汉子回头冲屋里喊:“给我留门啊。”这就裹上棉袄,跟我和川子舅说:“走,我带你俩去。”
  我说:“谢谢了。”
  “谢啥。”黑汉子说:“我老疙瘩就跟着关老师念书呢。”他说:“关老师来咱屯子有大半年了,老头儿人不错。”这就问我跟川子舅是关老师啥人,打哪来的。
  我跟黑汉子说了说。黑汉子说:“妈呀,这可不近乎儿啊。”
  黑汉子领我跟川子舅穿过屯子,在屯子东头的一个大院套那站住了,他跟到了自个儿家似的,翻身跳过院墙,就去开院儿门。院套里也有了狗叫,跟着,院套里那排泥房子紧把西头的窗户亮了。
  “谁呀?”紧跟着说话声,一个魁魁实实的老头儿,穿着棉袄棉裤,披着件老羊皮袄从泥房子里出来。
  黑汉子冲出来的老头儿叫,说:“关老师,沈阳来人了。”
  我一看,出来的人正是老叔。我叫着“老叔”,心里一阵难过。
  老叔往我跟前走着,说:“全子啊。”
  我走过去,抓着老叔的手说:“老叔。”
  “呵呵。”老叔拍拍我,冲穿子舅说:“久川也来了。”
  “得,我回去了。齁冷的,你们也赶紧进屋吧。”黑汉子说着,就走了。
  老叔冲黑汉子叫:“有空过来啊。”这就叫我跟川子舅赶紧进屋。
  川子舅也冲黑汉子叫着说:“谢了。”他拎着我扔在地上的东西说:“这他妈的,见着你叔魂儿都没了。”
  老叔的小屋不大,一铺小炕,炕上铺拉着被窝,炕里那有个木头箱子;炕沿儿犄角下有盘炉灶。屋地那,靠墙有张课桌,两把椅子;课桌上落着两个洗好的碗、一双筷子。椅子边那有个水缸,盖着盖帘子,盖帘子上搁着个水瓢。水缸那戳着一口袋土豆子和半袋子苞米面。
  “快上炕。快上炕。”老叔说:“我再烧把火。”这就又出了门。
  我追出去,在月亮地里那,拽住老叔,一把抱上去说:“爸,想死了。”这就捧着老叔的脸一顿亲。
  “哎哎。”老叔逮着我嘴,一个狠亲,说:“儿子,爸也想啊。”这就推开我,到院墙根儿那,抱起几根儿木头柈子,撰着我手说:“赶紧进屋,看冻着。”
  我抢过老叔怀里的木头柈子,跟着老叔进了屋。
  川子舅坐炕头那,把大脚丫子伸炕上的被窝里,跟老叔说:“老哥,你这小屋整得挺暖和呀。”跟着,就紧挪屁股。
  老叔跟我说:“烧点水。呆会儿,叫你爹烫烫脚。”
  “嗯。”我把老叔推上炕,又往大锅里舀上水,蹲灶坑那烧火。
  这功夫,外头又有狗叫,老叔这就又要下炕;他这刚穿上鞋,才刚那黑汉子,抱着抱被窝进了屋。黑汉子把被往炕上一搁,冲川子舅叫着说:“大叔,别嫌乎咱家被有虱子,呵呵。咋的也比没有强。”这就冲老叔说:“回去了,缺啥,吱声。”说着话,就推门往外走。
  老叔送黑汉子出了门,回身又爬上了炕,也把脚埋在被窝里,跟川子舅说:“这冷冷呵呵的,你来干啥?”
  “你这老东西。”川子舅说:“就兴你一个人在这旮瘩享福,我他妈的就不能来享受享受?”
  “破嘴。”老叔说:“家里都好吧?”
  我烧着火,瞅老叔。老叔胖了,身板子好像比以前更宽更厚了,大脸蛋子黑红黑红的,下巴颌、腮帮子刮得黢青,腮帮子也鼓溜儿了,没了眼袋,大脑门子也有了亮光儿,就是头发都白了。我说:“老叔,你胖了。”
  “是吗。”老叔摸摸自个儿的脸蛋子,冲我说:“你爹说我享福了,还能不胖?”
  “家里还行。”川子舅说:“小雪那丫蛋子给选上了兵,说话就能上军校,学打电报。他妈的,你说那丫崽子跟我似的,上来劲,还不得给电报砸了啊,嘿嘿嘿。”
  “是吗?”老叔说:“学通讯,那可是个耐着性子的活儿;正好板板那丫头。”
  川子舅说:“栓子说话也考高中了。”
  我抢着跟老叔说:“栓子跟我说要考辽大附中呢,离家还近。”
  “看火。”川子舅冲我叫,说:“烧脚面子了。”他这就紧挪着屁股,跟老叔说:“我说他一见了你,就鸡巴没魂儿了吧;一点儿都不带屈了他的。你瞅他那旮儿早痒痒上了,赶紧钻被窝粘乎粘乎吧。我就当没看着。”
  “呵呵。”老叔跟川子舅说:“你呀。”
  “不行了。不行了。”川子舅抬起身,跟老叔说:“咱俩赶紧换换,我得上炕头那烙烙。颠哒一天了,这他妈的,腚眼子又掉出来了。”这就爬炕头那一坐,点上了根儿烟。
  “看你,有褥子,你不垫着点。”老叔爬炕梢儿那,拽过黑汉子送过来褥子和被铺炕上,坐炕梢儿那,问我,说:“水热没?”
  我说:“开了。”
  老叔说:“先整点,叫你爹烫烫。”
  “赶趟儿。”川子舅叫着我说:“全子,翻翻你叔这,有茶叶没?”
  “呦。”老叔说:“还真没预备,我也不知道你俩能蹦上来啊。”
  “哦肏。”川子舅抽着烟,说:“一瞅你这屋,就知道你是啥鸡巴也没有啊。”他冲我说:“拿我的吧。”
  我从川子舅的包里拿出一大包子茶叶,跟老叔说:“老叔,这是我爹给你买的。”这就拿过课桌上那两碗,沏了两碗茶,端给了老叔很川子舅。
  老叔跟我说:“你也上炕吧。”
  我脱了鞋,爬炕上,坐老叔身边,问老叔,说:“你信上说农场都是军队编制。我瞅着,这旮儿跟屯部儿也没两样儿啊。”
  “呵呵。”老叔说:“那还得往里走,都是抗美援朝下来的转业兵,拿工资,吃供应粮。‘五一’,来了个新场长,就给我调这来了。这旮儿都是坐地户,挣工分,挣口粮;不在农场干活儿。”
  “你信上说,农场挺好啊。”我跟老叔说:“上这来干啥?”
  “呵呵。”老叔把话岔过去,跟我说:“你猜那个新场长是谁?你肯定猜不着。”
  我问老叔:“谁呀?”
  “你的老同学,省一高的。那年,你跟玉良,还有一个跟你们同校的高年级男同学、一个女同学,从林甸跑出来,叫你爹截住了……”
  “啊?”我说:“是尚丛义。”
  “就是他。”老叔说:“他在我档案里,看见了你跟玉良的名字,就把我整这来了。”
  这一提起尚丛义,我就想起在安东刑讯室里的那一出,我、玉良,还有老叔都给四脚拉叉地扣着,我鸡鸡被吊着,叔老还叫那个高里棒子警察给……还有那个姓金的警察,那就是尚丛义的表哥。你说我这心里就油叽咯柰地不得劲儿,说恨吧,还有点别的也;说恶心吧,还有点遭人可怜,咳,反正也说不清是啥滋味。原先我就想,这辈子,我是再也不提那事,也不想那事了。那几年,玉良还想不开,总拿那事埋怨老叔,自打玉良上朝鲜之前,跟老叔叫了爸,我更发誓再不提那事了。可你说说,这节骨眼上,尚丛义他蹦出来了。那尚丛义还楞了老叔,也许是老叔压根儿就没跟尚丛义说那事?可我是记着那事呢。
  “对了。”川子舅跟老叔说:“我听全子说,你在这旮儿,遇见了在奉天讲武堂那暂的老同事。赶紧叫他写个证明,交给组织……”
  “呵呵。”老叔说:“这事儿,我都办了。要不介,尚丛义也没办法把我整这来。”
  “你办了?”川子舅跟老叔说:“你这老东西,老实得跟个客(qie)似的,你咋不鸡巴跟咱说呀。不知道家那边儿一大堆人惦记着你嘛。”
  “就是。”我说:“郭师傅为你这事,拿着市委组织部的介绍信,上你单位去问。”
  老叔低着头,没吱声。
  川子舅问老叔,说:“那你这事现在到底是跟什么鸡巴性质?”
  老叔说:“有了那份证明,组织上给我摘了军阀的帽儿。我就从专政队里出来了,改成接受贫下中农监督……”
  我跟川子舅说:“那就有门儿。”
  “老哥。”川子舅跟老叔说:“我这次跟全子来,是要跟你说个正事。大头那边活动了个人,在苏家屯。想把你整苏家屯去,那旮儿近,放屁的功夫就到家了;有个事儿啥的,也他妈好整。我核计,明个儿天亮,咱仨找你们这管事儿的说说,把你的户口调出去。看能行不?苏家屯那边答应了,能落。”
  “离家近是好。”老叔瞅瞅川子舅,又瞅瞅我。他端起碗喝了口水,说:“这事,我也说不准组织上能不能同意。”
  “得。管他鸡巴能不能的。”川子舅说:“咱他妈的大老远的来了。明个儿,你给我引见一下你们这管事儿的;你不好意思张嘴,我她妈的跟他们说。”
  “是啊。”我这就下炕,又给老叔和川子舅续水。心里还是核计,那关事的,不会再是尚丛义吧?说心里话,我是不想见尚丛义。你说真跟尚丛义见了面,我就得核计刑讯室那室,不说吧还咯应,说吧,还恶心。直巴楞蹬地就说把老叔整走的事,还就没法说。
  川子舅看老叔耷拉着个脑袋,就说:“你这老东西啊,我就他妈看不上你这磨不开劲儿。你呀,吃亏就鸡巴吃在这磨不开上了,耽误多少事?”
  “得了。”我跟川子舅说:“你就不能叫我叔核计核计?”其实,我也是替老叔挣口袋,没准老叔也整核计到这茬儿了。
  “呵呵。”老叔说:“不早了。坐一天车,你也累了,歇着吧,有啥话,明天再唠。”
  “那咱就这么说好了。”川子舅下炕洗了洗,爬上炕,脱着棉裤棉袄,跟老叔说:“他妈的,我还真嫌乎那小子送来的被里有虱子。”
  老叔跟川子舅说:“那你就盖我那被。”
  “嘿嘿。”川子舅说:“你说我他妈的这身毛,真猫个虱子,哪鸡巴逮去?等回家,大头还不得把我这身毛秃噜了。嘿嘿嘿。”这就穿着秋衣秋裤,拱老叔那被窝里了。
  我这就收拾了收拾,赶紧洗巴洗巴,上炕脱光溜儿地钻那黑汉子送来的被窝里,仰头瞪着眼瞅老叔。
  老叔闭了灯,摸黑上炕脱了衣裳,悄没声地钻进了我被窝。我呼地抱住了老叔,嘴贴着老叔耳根子,小声叫:“爸。爸。爸。爸。亲爸……”
  老叔搂着我,掐我屁股,不叫我吱声。
  “消停点儿啊。”那边川子舅背对着我,嗡声嗡气地说:“我这鸡巴正闹心呢,别整啥鸡巴动静,撩巴我。”
  那一宿,我和老叔躺被窝里,谁也没敢吱声;就那么脸贴着脸,嘴亲着嘴,胸口窝挨着胸口窝,紧紧地抱着。我有老多的话,像跟老叔说,可有川子舅在,我又不敢说。我把当当硬的鸡鸡贴老叔肚皮那,大腿根儿紧夹着老叔那根儿肉乎乎的大肉枪,死死地抱着老叔,整个身子都直哆唆……
  早起,一睁眼,见川子舅正在屋地那洗脸。我四下瞅瞅,没瞅见老叔,就问川子舅:“我叔呢?”
  “肏。你叔上哪了,你他妈都不看不住。难怪别人钻你被窝,你鸡巴还装傻。”川子舅擦着脸,冲我说:“赶紧穿吧。还等着你叔回来,再收拾你一回咋的?”
  我穿衣裳,卷起被窝,下了炕,说:“我叔上哪了?”
  “我哪鸡巴知道。”川子舅说:“没准是找村干部去了。”
  我就着川子舅的洗脸水,洗了把脸,说:“咋去这早啊?”
  这正说着,老叔回来了。他一手拿着两个空碗和几双筷子,一手拍打着身上的雪说:“这雪下的。”就把饭碗搁桌子上,说:“多亏你俩昨下晚儿到了。要不,这一下雪,道老难走了。”
  我问老叔,说:“一大早儿,上哪去了?”
  “赶紧吃饭吧。”老叔掀开锅,盛着刚熬好的苞米面粥,说:“今个儿学生还有半天,明个儿才放假;我还得去一会儿。先垫巴垫巴,过午,咱喝酒。”这就端着饭碗呼噜呼噜地就着咸菜喝粥。
  我和川子舅也跟着坐那喝粥。
  吃完了饭,老叔叫我把筷子碗收拾收拾。他跟川子舅说:“你倆在屋先歇歇,我一会儿就回来。”这就推门要往外走。
  这边老叔还没出门呢,就听外头有人叫:“凤翔啊,客(qie)在哪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