闹病时，我是穿着单褂子住的医院；赶出院时，都穿秋衣秋裤了。出院那天正好是中秋节，凤香说要包点粟面素馅大饺子。
我说：“行。”这就忙和着择韭菜。
凤香一边和着面一边跟我说：“你住医院这些天，爹直打蔫儿，也不知咋的了。”
我说：“没准是行里活多，我这一歇就是一个多礼拜。少了人手，累的呗。”
“对了。”凤香说：“前个儿，我把咱爷的被窝褥子都拆了洗洗。咱爷跟你叨咕过，他在褥子里藏着钱的事儿没？”
“没啊。”
“咱爷的褥子里缝着钱。”
“是吗？”我想起出殡时烧的枕头，就跟凤香说：“呀！咱爷的枕头都烧了，那里不会也藏着钱吧？”
“那谁说得准啊。”凤香说：“这老爷子啊，有点钱这藏那掖的。这要是不洗褥子，烂了都没人知道。”
我说：“谁说不是呢。”
“钱还不少呢。”凤香说：“等我腾出手来就给你。”
“给我干啥？”我说：“家的钱不都是你管着吗？”
“我爹说，那该是你的钱。”凤香说：“我爹让我给你。”
这话让我听着挺别扭，我说：“爹是拿我当外人啊。”
“说啥呢？”凤香来气了，她说：“你个没良心的，你这么说我爹？我爹哪点拿你当外人了？你说说，自打你来沈阳，白娶了我不说，置办家业，发送老人，养活孩子，迎来送往……哪一点不是爹操置的？咱不说那些个，就说你放着活不干，满世界地找你叔，白祸害钱儿，我爹说个‘不’字没？”
“你看你这脾气，我也没说啥呀。”我没心思跟凤香斗嘴，就说：“好了好了。看把孩子吵醒了。”
“你还想说啥，今个儿你就都说出来。”凤香不依不饶的抹了把泪儿。她使劲揉着面，堵气地说：“我和我爹老驴老马地伺候你，给你养活崽子，给你做着吃，给你做着穿。你住院，咱都得屁颠儿屁颠儿地守着你。你还说拿你当外人？我也看出来了，我爹他是见天地瞅你眼神儿行事，哄着你，溜着你，生怕你掉脸子。你那边一拉拉脸，我爹这边吓得直麻爪，跟个小使唤似的大气都不敢喘，得赶紧捡你爱听的说。你说吧，我爹他咋的你了，用得着你这么难为他。我爹那也是年纪一大把的人了，你还想让我爹咋的？”
“你看你这是咋说的？”我说：“我就那么一句话，惹出你这一大堆。我哪有那么大能耐，能吓住你爹？我见着你爹，还吓得直哆唆呢，也没听你替我说两句好听的。”
“还说没吓着？还说没吓着？”凤香气得沾着两手面，就来打我。我就躲。她打不着，气得一扭身，摘下围裙，说：“不做了。”
这扯不扯，好好得，咋这样了呢？不值当得啊。我就哄凤香。我坐她眼前说：“做吧，你看我把菜都择好了。”我说：“不就是我爷那点钱吗？多大点事儿啊。你说咋的就咋的，还不行吗？要不解气，你再打我两下子，出出气。”
凤香逮我肩膀子，吭呲就是一口，咬得我直叫唤，还不敢大声叫，怕叫醒孩子。凤香也不看我，她爬上炕，在炕琴里边那个抽屉里拿出一叠钱，说：“给你。”
“你看你。”我笑笑，说：“你把钱给了我，转手，我不是还得给你吗？我知道你和咱爹都是明白人，你俩是不想背着我。”
凤香一撇嘴，剜了我一眼，说：“这话还不大离。”这就把钱又收了起来。
和凤香包着饺子，我就唸叨，说：“哎。我去干娘家，又看见二倔子了。你说他是不是……”
“是啥？”
“他是不是跟干娘有点那个意思啊？”
“师娘能看上他？”我说：“真是的。”
“我看干娘跟他唠得挺近乎。”凤香说：“见我去。干娘脸都红了。”
“有这事？”我说：“不能吧？这师傅才走了几天啊，师娘就……”
“哪还有准？”凤香说：“要不他总去干啥？”
“哪谁知道。”我不愿意说听些事，还想着老叔，就跟凤香说：“天冷了，也不知道老叔换没换上厚衣裳。”
“又来了，你这心里头就盛着你叔。”凤香说：“咱叔也是的，他要啥没啥，拿啥换？你说，他又不是有家有业拖孩子带崽儿的，偏一个人搁外头呆着。回家一块堆儿过，咋的也好凑和。”
我说：“他不是要脸儿吗。”
“那脸顶吃啊？还是顶喝？”凤香说：“我爹那还有几件闲着的秋衣秋裤。我这就给他找找。瞅叔那身板和爹差不多，能合适。”这就撩下手里的活儿，趴上炕，打开炕琴翻。
等我这边把饺子包好了，凤香那已经把找出来的厚衣服打了个包放炕一边。
我收拾着面板、面盆啥的，看着炕上的包，说：“找这么多啊。”
凤香端着盖帘子上的饺子，说：“先蒸一锅吧，看一会儿塌底子。等爹回来，吃二锅，正好。”她装完了锅进屋看我还坐那盯盯瞅那报，就搥我一下子，说：“傻了？看啥呢？”
我说：“没事儿。”
“得。”凤香说：“我算是看透了，你这心啊，早飞你叔那去了。赶紧得，你痛快儿地送去吧，要不，我看这顿饭你也吃不踏实。”
“你真神了。”我高兴地站起来，就去穿外衣。
“就你。”凤香说：“你一撅尾巴，就知道你拉几个驴粪蛋儿。”
我穿上外套正要出门，朴成好来了，手里还拎着两包月饼和打糕，说是过节了，来看看川子舅和老叔。我赶紧把朴成浩让进屋，也跟凤香说：“这就是妞妞的亲爹。”
“是吗？”凤香连忙让朴成浩坐下，说：“妞妞跟我可亲了，晚上竟我搂着睡。那闺女长高了吧？正好，我包的大饺子，在这吃吧，我爹说话就进屋。”
“先喝点水。”我给朴成浩倒了杯水。说：“你们一家人都好吧？光瞎忙了，也没倒空去看看你们。”
“我来家好几回了，都赶上家没人。”朴成浩见我打扮利整儿的，就问我：“你这是要出门咋的？”
我客套地说：“没事儿。”
“这不吗。”凤香嘴快，她抢着说：“天凉了，我寻思让他给咱叔送几件换季的衣裳。”
“关先生住哪啊？”朴成浩站起来，跟我说：“得，我跟你一块儿去吧。”
凤香说：“那你不等我爹了。”
朴成浩说：“这近，我说来就来了。”这就拉着我往外走。
“等等。”凤香叫住我俩，她把月饼和打糕递给朴成浩，说：“把这给咱叔带着。”
朴成浩推脱着，说：“你留着吧，给何先生尝尝。道上我再给关先生买。”
“破费那钱干啥？”凤香把月饼和打糕硬塞朴成浩手里。
“那我就拿一半，这一半给你们留下。”朴成浩把月饼和打糕留下了一半，放桌子上。
“看你呀。”凤香说着，“妈呀”一声叫，说：“锅着了。”这就叫我，说：“正好，给咱叔捡点饺子带去。”
我和朴成浩是坐人力车去的老叔那。进屋，见老叔正坐桌前，就着干豆腐丝儿和一碗炖白菜一个人喝酒。我把饺子搁老叔眼前，把衣服包往炕上一扔，说：“今个儿回来这早？”
老叔没搭理我，他问朴成浩，说：“你俩咋凑一起了？”
“我去家里看你，正赶上德全要来你这，就一起跟来了。”朴成浩把手里的月饼、打糕递给老叔，说：“要不，我还真见不着您呢”
“花钱干啥？”老叔放下月饼，说：“我再整点啥，一块儿吃吧。”
我说：“我去。”
朴成浩抢着说：“我去吧。”
我挡住朴成浩，出了门。等我拎着一包猪头肉，一包花生米，还有一棒子酒回屋时，老叔和朴成浩已经喝上了。我把东西撩在桌子上，脱着外衣说：“也不说等我，就喝上了？”
“这大饺子还挺好吃呢。”老叔也不搭我的茬，他咕拥着大腮帮子，对朴成浩说：“你也吃，韭菜、粉条子的，还热呢。”
我看老叔和朴成浩的碗里都满着酒，就又找了个碗，拿过酒瓶子要给我自个儿倒酒。朴成浩抢过我手里的酒瓶子，说：“这酒得我倒。”他给我的碗里倒满酒。
朴成浩正宗其事地端起酒碗说：“关先生，德全兄弟，今天过节，我诚心诚意地敬您二位一杯。”
呵呵，妞妞跟老叔叫爸爸，跟我叫大哥哥。这个朴成浩啊，还跟我叫兄弟。看朴成浩性头子那么高，我也没拦他，他爱叫啥叫啥吧。这就端起碗喝酒。
放下酒碗，老叔说：“妞妞好吧？”
“妞妞上学了。”朴成浩高兴地说：“开学的前一天，我领妞妞去家里，想让你们一家人也高兴高兴。妞妞都准备好了，要给您唱《阿里郎》。可家里锁着门。德全兄弟的孩子满月那天，我又领妞妞来家。又赶上家没人。头一天，妞妞听说我要领她去看望你们一家人，孩子高兴得睡不着觉，缠着我和她妈妈一起跟她唱您爱听的《阿里郎》。孩子说，她想安东的爸爸妈妈，想别钢笔的大哥哥，想梳大辫子的大姐姐，想大胡子大爷，想死去的赵爷爷。孩子什么都没忘……”朴成浩的眼圈红了，他掏出手绢，擦了擦眼睛，笑着说：“妞妞还跟我讲抚顺的张叔、张婶，讲张叔家的小疙儿。我听孩子讲这些，心里真高兴。我父亲也告诉孩子，让她不要忘记这些好心的人。”
“那孩子知道亲近人，也聪明。”老叔说：“在安东时，那孩子就爱唱。很有点歌舞天赋呢。”
我给老叔和朴成浩倒上酒，说：“妞妞上学了，太好了。”
“我们一家人的幸福，全托您了。”朴成浩说：“我父亲也一直惦记着您，他让我问问你找到事做没，生活有什么难处。关先生，虽说我们见面的机会少，但我和父亲没少打听你和德全兄弟的事。真有用得着我们的，您千万不要客气。”
老叔说：“我这挺好，前一阵子，朋友帮我找了个事做。眼下，我正张罗着要自己开个买卖。”
我抢着问老叔：“金店的事儿不做了？”
老叔没回我话，他跟朴成浩说：“回去替我谢谢你父亲。”他说：“我到是担心德全。”
朴成浩问我：“你不是还在车行吗？”
我说：“是。”
老叔说：“车行的生意很萧条。”
“德全兄弟。”朴成浩说：“我说句心里话，你可别介意……”
“没关系。”我说：“你说吧。”
“我觉得车行的事不太适合你做。”朴成浩说：“我是说，你还是应该去教书，教书的收入相对还是比较稳定的。”
“我到是希望教书。”我说：“可我没有高中毕业证书，谁能要我？除非老叔再开个学校。”我笑笑看看老叔。
“现在各大高校都在准备复课开学。‘东大’也要从重庆迁回来了，沈阳现在到处都在办补习班，为高校开课做准备。”朴成浩说：“依我看，你可以先去补习，把高中证书拿先来，以后就好办了。”
“到也是个办法。”老叔跟我说：“你另外有份收入，日子也能宽余些。”
我说：“我再核计核计。”
“光顾着高兴了，你爷俩也没说上几句话。”朴成浩看看手表，说：“时间不早了，关先生，我得回去了。”
“这也没吃啥呀？”老叔说：“再吃几个饺子。”
“我真吃好了。”朴成浩跟我说：“你真想拿高中证书，我想法给你张罗办。”
送走了朴成浩，再回屋。我拿着怪态，指着老叔说：“还撵我不？还撵我不？”
老叔还拿着架儿，绷着。可到了还是没绷住，坐那“扑呲”乐了。
我就势儿骑老叔大腿上，搂着他大脖子，逮着他的大脸呱叽呱叽一顿亲。
“哎呦哎呦。”老叔推着我，说：“臭嘴。”
“再说？再说？”我一口亲在老叔的嘴上，死死地不放。
老叔没动，擎着我亲。但他没使劲，他没亲我。他没像以前似的把舌头伸我嘴里绞和，也没张嘴让我琢他的舌头。也许是我亲得太死了，老叔用力推开我，大喘了口气，说：“臭小子，想憋死我呀？”
我看着老叔，撒娇地说：“那你还撵我不？”
“压死了。都多大了。”老叔推我坐椅子上，问我：“说，干啥来了？”
“来吃了你！”我指指炕上的衣服包说：“凤香给你找了几件换季的衣裳。”
“臭小子，还有点良心。”说着，老叔就去解那包。
我也不知我是咋的了，换以前，老叔这么说我，我心里乐不得的。可现在听着老叔说这话，就是难受，也说不好是委屈，还是咋的。我心里一酸，坐那掉开了眼泪。
“挺合适啊。”老叔在包里拎出一件毛衣，套在身上。他转身问我：“是不挺好？”话还没说完，老叔愣了，他走到我跟前，坐下，说：“这又是咋的了？”
我哭着说：“你别老寻思我是小孩，我啥都明白。”
“你明白啥？”
“你不回家，就是因为……因为川子舅……舅。”我说我是给川子舅治病，我说我没亲过川子舅的嘴，我说我娶凤香也不是心甘情愿的，我抽抽搭搭地说了不少。我没敢说大头也摸过我鸡鸡，也裹过我鸡鸡。其实我说这些，连我自个儿心里都没底，我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咋回事。
“你以为我就是那三岁的孩子？”老叔看着我，说：“你胡弄谁呢？有用家伙儿治病的吗？满世界你打听打听，啥病要用那玩意儿治？”
“他掉腚。一掉出来就得用鸡鸡搥。www.⑨⑨⑥⑨xs.com”我嘟嘟囔囔地说了川子舅因为我和玉良的事，蹲了笆篱子。还说了他在笆篱里被人家那样了，还被人家往里边塞了头发茬子。反正我是实打实着地把川子舅的前前后后都说了，也说了川子舅怎么求我，怎么哄我，怎么自个儿打自个儿的嘴巴子啥的。
“他那是脱肛，医院都能治。里头有头发茬子，可以去医院洗肠。”老叔红着眼说：“用着你了？显你的……？”
“他一个劲地要，急了，他就在我眼前用檊面杖搥自个儿，我也不忍心……”我说：“我和赵爷，还有妞妞都在他手下，你让我咋办？”
“在抚顺呆好好的，你上这来干啥？”老叔跟我大吼。
我盯盯地看着老叔，听他的话越来越发歪。我狠抹了把眼泪，说：“我贱。我膘。我傻。我没脸没皮。我死不要脸。我不是人。我没心肝。我赖拉巴叽地跟着你。你走哪我追到你哪。你进监狱，我追到监狱。我自找的，你得劲儿了吧？”
老叔也气得直哆唆，他坐在那，不瞅我，拍着自个儿的大腿叫：“你就是贱！贱！贱！贱得都没边了。”他地往地上吐了口，说：“啊呸。我都替你脸红！”
“关凤翔。”我气疯了，头一回叫老叔的大号。我“呼”站起来，冲老叔叔叫，我说：“关凤翔，鸡巴长在我身上，明天我就去卖大炕，我要全城的人都来用！我气死你！气死你！”我气得外衣都没顾得上穿，摔门就走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