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人不是老叔，比老叔年轻，可背影瞅那身板儿，跟老叔一点都不差。这人，礼帽压得挺低，再戴个大墨镜，也看不清是个啥长相。他走到我和大头跟前说：“请问，吕先生在吗？”
天啊，这说话声儿，我咋这么耳熟呢。能是他？
“吕先生刚走。”我抢着说，也问他：“你是……？”
那人没应我的话，抬手在脸上摸了一下。他看看四周，说：“我找吕先生。他不在呀？”
我忽悠一下想起吕叔跟我说的话，我问那人：“你找他有事吗？”
那人静了静说：“我有辆车，要出手。”
我问那人：“是‘富士’牌的吗？”
那人说：“杂牌子。”
“跟我来吧。”我那人领进了屋，把吕叔给我的纸包递给他。我再问：“你是不是？”
那人也不吱声。他拿过那纸包，赶紧从屋里出来，急忙朝北站那边走了。
我看着那人，心里砰砰直跳。我敢保证，我绝对没认错人，那人肯定是他！我不死心，出门就跟了过了上去。那人走得很快，像似觉出了我在后面跟着他。还没走到车站广场，那人闪进了一个小胡同。我紧跑了两步，也跟进了胡同。那人在胡同里站着，我在他跟前儿停下，问：“你……”
还没等我说完话，那人猛地抱住我，说：“全子。全子。我是玉良。我是玉良。”他摘下了脸上的墨镜。
真是玉良。他黑了，老成了，看上去能比我大十来岁。我拉着玉良的手，眼泪就淌下了来。我说：“你咋回来的？你从哪来？你现在住哪？你不知道我想你啊？”我说：“我去营口看你，他们说你被点了兵。”我说：“老叔也回来了，就在我这……”我不管不顾地说呀说……
玉良听着我说话，也看着周围的动静。好象挺着急，也好象挺害怕。他拍拍我肩膀，说：“我得赶紧走，火车要到点了。”说着，就着急忙慌地往车站那走。我紧追着他问：“你上哪啊？啥时回来？”玉良握了握我的手，说：“别跟着我。你看见我的事也别和别人说。”他把我挡在广场边，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车站。
我像做梦一样，站广场那老半天。心核计这是咋回事？玉良回来了，连个匢囵话都不说，就像耗子怕见猫似的走了。他咋那忙啊？说句话的功夫都不没有？他什么时候能回来？我就这么啥想着，迷蹬地又回了车行。
“全子哥。”铁头问我：“那人谁呀？我看你咋那上心”
我说：“你别问。”
天快黑了，几个收车的车豁子来交钱。我忙和着收完了帐，川子舅也回来了。他问我：“你叔还没回来？”
我说：“没有。”
川子舅上着栅板，说：“这几天挺乱，行里也没留车，不留人守着了。都家去吧。”二倔子和铁头收拾收拾就走了。我跟川子舅带上钱和帐，锁上大门，也回家了。
到家，我做了口饭，就和川子舅一起吃。川子舅一气吃了两大窝头。我可是吃不下去，我还想着老叔，你说这黑灯瞎火的，他能上哪呢？还有玉良，他也跟急屁股猴似的，脚没站稳就走了。真是闹心死了。
川子舅看我直发愣，就问我：“还没给小崽子起名呢。你这当爹的，竟想啥玩意儿呢？我是他姥爷，小名我说了算，就叫他小栓子。”
我也没往心里去，顺口说：“栓就栓吧。”
“让他栓住狗，栓住猫，栓住咱们家这几口子人。”川子舅不住嘴地说：“大名叫个啥？你说说，我听听。”
“我叔这是上哪去了？”我满脑袋都是老叔的事，根本没往孩子身上想。
“你小子啊，心里就装着你叔。”川子舅说：“你叔这人也是，上哪？言语一声啊。”
我跟川子舅说：“我叔不能出啥事儿吧？”
川子舅说：“他一个半大老头子，能出啥事？”
“他这些天忙和得腰直疼，你说这在外边，再没个歇的地儿，咋整？”我说：“我也没惹乎他啊，他咋就不回来了呢？”
川子舅说：“昨个儿我走，是跟他说了句戗茬儿的话，真要是为这，他不回家，那可有点小心眼儿了。”
“爹，我正想跟你说说。”我说：“我叔来了，你咋打算的？”
“咋打算？”川子舅说：“他也不是小毛孩子，还用得着我打算啊？”
“咋说，我叔也是奔你来的。”我说：“他从大狱里出来，就直奔了车行……”
“你小子要不在我这，你叔他不会来。”川子舅说：“小子，我知道你叔，压根儿你叔就没瞧得起我。起小，我认识你叔，我就是上赶着你叔，别看那会儿我比你叔魁实，可说破天儿我也就是个打铁的。你叔人家有学问，念过讲武堂，扛过枪，还教过学生。咱是啥，就是个大老粗。可就说我是个大老粗，这里的事呢，我也看出个八就不离十啊。”
“啥事？”我问。
“你呀。说你是个生帮子吧，怨我埋汰你。”川子舅说：“这几天，咱家这一出一出的，你没看出点啥来？你可是念过国高的啊。”
“看出啥呀？”我不明白。
“你是我姑爷子，可我这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。你没拿我闺女当回事儿，小崽了来了，时候还短，你还没转过来已经当爹了这个弯儿。那没啥，老爷们儿都那样，多暂小崽子能往你身上爬了，能叫你爹了，你才忽悠一下子明白了，哦，这是真的当爹了。到那会儿，你才知道你有家了，有老婆了。咱不说这；咱就说我。我呢，是你老丈眼子，还是你的啥？你自个儿心里有数。你对你这么个压跟儿就不挨边儿的叔，这么上心，我心里也就明白了。小子，谁也不怨，都怨我打心眼儿里相中了你，也怨你长了根儿那么遭人稀罕的大家伙。我既是相中了你，你做啥，我都依你。咱爷俩到死，那都是俩好嘎一好的事。你说我那么丢人现眼的事，你都依了我，我还能说啥？我不是那丧良心的人。可有一样儿，我这人啊，倒驴不倒架，打肿了脸盘子也得充胖子。你叔就不了，你叔是个呵出血本能帮别人，自个儿却不能擎受别人帮的人；那也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儿，就是要面子的劲头子，和我两个样儿。我说的，你听明白点没？”
我好像听明白了点，好像还有点糊涂。我说：“照你这么说，我叔是擎受不了你……？”
“傻小子。你非得让我点破这层窗户纸？”川子舅说：“发送你爷，送还妞子。你要是不在我这，我连毛儿也沾不上啊。眼下，你娶了媳妇儿，又有了小崽子。你叔进门就当老太爷，进门就有人叫爷爷。换我也得掂量掂量啊，何况你叔那么精明的人哩。”
我听川子舅的话，心里直发毛。觉着真像川子舅说的那样，老叔真就不能回来了，那我能受得了吗？我跟川子舅说：“那你到底愿意不愿意我叔住咱这个家啊？”
“你看看你，我还没说明白吗？”川子舅瞪着眼说：“我不是说了，我是上赶着你叔的。连你这臭小子，我都是上赶着的。上赶子让你整，上赶子倒贴儿把姑娘聘给你，上赶子让你倒插门，上赶子让你在车行做事。你还不明白？”
“我说我叔呢。”我急得也有点跟川子舅瞪眼睛。我说：“你老说我干啥？”
这可是我头一回跟川子舅瞪眼睛。他要真给我个下马威，我可就傻了。我心里胆儿突的。
“我不说你，说谁？我说大街走道的，人家听吗？”川子舅还没生气，他反到缓下脸来说：“你叔住不住咱家，那是你我能说得算的吗？那得你叔自己个儿拿主意。”
看川子舅那艮劲儿，我也不知是动了哪根儿筋了，直盯着川子舅的眼，大声说：“你还是不敢说那句话。”
“说啥话？”川子舅问我。
我说：“说让我叔留咱家。”
“你别不知好歹。”川子舅一拍桌子说：“你叔不回来，你跟我耍什么驴？我没说那话，可我也没撵他走。”
我呼地站起来，红着眼说：“你不说那话，就等于是撵我叔走。”
“放你娘的狗臭屁。”川子舅上来就给我一撇子，说：“妈了个巴子的，我何久川再没人性，也不能让个刚出大狱、身无分文的人去蹲马路牙子啊，何况他还是我老哥。”
“你还能咋的？”我也激了，捂着腮帮子说：“你就是打死我，找不回来我叔。我也说是因为你……”
“再他妈给我胡沁一个？”川子舅又抬起了手。
“打吧。打死我，你就省心了。”我不动地儿地迎着川子舅的大巴掌……
要说我也不知是咋的了，那天还就上来了虎劲儿。你说都在气头上，我这么将他，不是请等着吃眼前亏吗？再说了，川子舅压根儿也没撵老叔走。我是有点发歪了。
川子舅没再打我，他把大巴掌甩在自个儿的脸上说：“这他妈的。”
“你也别打你自个儿。”我看着川子舅说：“我不害你眼，行不？”说着我推门就要走。
“杂种肏的。我看你是气死人不偿命啊。”川子舅像拎小鸡子似的一把拽住我，把我推在炕上，跟我喊：“黑灯瞎火地你上哪去？”
我也喊：“找我叔去。”
川子舅搥着我肩膀子说：“没他，你不活了？”
“对。”我瞪着眼睛跟川子舅喊：“没他，我就不活了。”
“好你个小兔崽子。”川子舅耗着我的脖领子，把我拽起来，抡起大巴掌左右开弓地往我嘴巴子上一顿搧。一边打一边说：“你个小忘八羔子。今个儿，我就先打死你，硬可我抵罪了。我看你还活不活？你个小没良心的。我看你死一个，是啥样儿？你这是瞪着眼儿要气死我呀。你个小忘八羔子。你个小没良心的。小忘八羔子。小忘八羔子。小忘八羔子……”
我挣开川子舅，真就跑了出去。
“小鳖犊子。”川子舅追到门口，颤着声地冲我叫：“你跑……，你跑……跑你就别回来。回来，我就砸死你。砸死你。”
真跑出来了，我倒傻了。天都黢老黑了，不远儿的高道口那，火车“呼呼”地跑过去好几趟了。我看着满天的星星，核计老在这黑咕咙咚的露天地儿里杵着，也不是那回事儿啊。要去找老叔，上哪去找？再说了，要找老叔，大白天你干啥来的？你说我要是再回家，还得跟川子舅干仗。我该上哪去？实在是想不出哪能去了，得，上师娘家吧。
师娘家黑着灯，八成都睡了。我敲了门。过了一会儿，外屋的灯亮了，铁头穿着裤衩子，披着件褂子来开门，也想个大人似地问：“谁？”
“铁头啊。”我说：“我是，全子哥。”
铁头开开门，就家叫，说：“娘，全子哥来了。”
师娘也披着衣服出来了。她问我：“这晚了，有事儿啊？凤香娘俩刚睡着。”
“全子哥。”铁头拽我，说：“快进屋吧。咱俩还一被窝。”
我站在门口没动。
“妈呀。这嘴撅得。”师娘说：“这是跟谁呀？”
我说：“他打我。”
“谁？”铁头捞根棒子，虎着眼说：“谁敢打我哥。”
“你快回屋去。”我撵铁头进屋。铁头不干，让师娘打了一撇子，倔哒倔哒进屋了。
师娘这就又问我：“告师娘，咋的了？你爹没在家咋的？”
我说：“就他打我了。”
“妈呀。”师娘就说我，说：“你可真是的，咋还跟老丈人干起来了。咋回事啊？”
“哪呀。”我说：“我就说我叔还没回来，咱俩就吵吵起来了。还没说几句呢，他就打我。”
“你瞅瞅你这一老一小的，让人家笑话不？”师娘说：“那你爹知道你上这来啊？”
我撅着嘴说：“我自个儿跑出来的。”
“妈呀。哪可不行啊。”师娘说：“全儿啊。你说，你叔没回来，就够叫人着急的了；这你再跑了，你爹在家得上多大火呀？你还让不让你爹活了？马溜儿的，赶紧回去。”
“我不。”我说：“他打我还有理了？”
“你看你这孩子，一家人，哪还有理表哎。”师娘说：“全儿啊，你听师娘跟你说。你要是好好的呢，你就是想走，师娘也得留你，不让你走。你这样，就是想留这，师娘说啥也得撵你回去。你得听师娘的话。你说，再让你媳妇儿知道了，也得上火。她一上火，你那小栓子可就跟着遭罪了不是。”
我还是站那不动。
“得。你也别给我杵着不动。”师娘穿好衣裳，回头进屋，小声跟铁头说：“你在家好好看着你姐点儿啊。”
铁头说：“你上哪啊。”
“别吵吵。”师娘按下铁头就出来了，她推了我一把，说：“走，赶紧给我回去。”这就推着我出了家门。
道上，师娘一劲地数搭我。说我都当爹的人了，还这么不懂事。说你们家这前前后后的滩上这么多事，就不知道替老的担当着点。还说我人不大，还学会耍驴脾气了。
“谁耍了？”我说：“他打我，你咋不说呢？”
“打你？活该。”师娘说“全子啊，不是师娘成心要跟你翻脸。你摇世界打听打听，从古到今，就是那再血性的爷们儿，那也没有跟自个的老丈人耍拉的，你可真是出奇带冒泡了。你说，这要是叫凤香知道了，不活吃了你才怪的。”她说：“你呀，我看你就是烧得。你拍良心想想，就这样的老丈人，满天底下，你打着灯笼也难找啊。把个亲生闺女给了你，还给你扎咕着成了家，给你吃的住的，供你穿的用的，啥都答兑你舒舒服服的；又替你拉巴你爷、你妹子。你师傅活这那暂，没少跟我念叨，说只要是你想的事，你丈人是头拱地也叫你乐呵。你还想让人家咋的？亲爹、亲爷、亲祖宗也难遇这样的。咋的？还得天天给你磕几个？那可是你老丈人，你明白不？”
看师娘真生气了，我好象“呼”的明白了。我是有点做过了，你说这黑等瞎火得，硬把师娘给整出来了，我咋就这么不知深浅呢？再听师娘的话，那说得是句句全在理儿啊。老叔没回来，谁都着急，我把这气都往川子舅身上撒，也不对。
“师娘，我也是蒙了。”我挺利屈地跟师娘说：“你回家吧，我自个儿回去。”
“你快拉倒吧，半道再不知跑那去。我还成了罪人了呢。”师娘说：“回去，啥也别说，先给你老丈人赔不是，多说好听的。听见没？”
“嗯。”我应着，心里这个不得劲啊。
到家，刚敲了一下门，屋里的灯就亮了。跟着，川子舅就来开门。门一开，师娘“哎呀妈呀”地一声叫，就捂上了眼。你说这个穿子舅啊，也不说穿点啥，光着个满是黑毛的大腚就来开门，还看都不看进来的人是谁，转身就往里屋走。听师娘这一叫，他吓得一转身就往胯当那捂，那也捂不住那一身的黑毛啊。我这就赶紧抓过炕上的裤衩子，递给他。
川子舅从我手里拽过裤衩子，往我脸上猛地一搧。这就套上裤衩子，又穿了件衣裳，满脸通红地说：“这咋说的。这咋说的。”看川子舅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那样儿，我就想笑。
“你个小兔崽子。”穿子舅冲我叫：“还不快叫你师娘进来。”
“你说你呀，你这是要吓死谁咋的？”师娘说着，进了屋。她坐在椅子上。跟川子舅说：“也不怪你姑爷跟你打你。你说，你当姑爷子的面儿就这样。”
“嘿嘿。嘿嘿。这咋还叫你送啊。”川子舅光笑。回头，他点着我脑门子，咬着牙根儿说：“你等着的。”
“我这都让你你兄弟的事吓怕了。”师娘跟川子舅说：“你说你年纪一大把的人了，咋还跟个姑爷子叫上真儿了？咋的你也是他爹呀，就不怕街坊四邻的笑说？。”师娘说着，紧着冲我使眼神儿。
我知道师娘是在叫我赔不是。我说：“爹，我错了，不该惹你老生气。”
听我这句话，川子舅“蹭“地又窜儿了。他虎眼一瞪冲我叫：“你不是能跑吗？跑啊。回来干啥。”
我理亏地低头站那不敢动。
“我这张脸啊，都叫你着小兔崽子给丢净净的了。”川子舅点了根儿烟，跟师娘说：“你说说，这孩子是不是瞪着眼儿地活拉气死人。硬说他叔没回来，是我撵走的。天地良心，我要是撵，当初我把他领家来干啥？我不是自个儿打自个儿的嘴巴子吗？”
“德全啊，不是师娘说你。你说这话，那可是冤枉你爹了。”师娘说：“你爹是啥人，你该清楚啊。打你叔来，你师傅活着时，那是没少跟说学，说你爹对你叔咋咋好啥的，你爹还张罗着给你叔找事由做，来给凤香接生那天，我一眼就看出你叔是个体面人。你师傅活着时跟我学，说你爹要想让你叔在车行做事，就怕委屈了你叔，着才叫吕德明替他瘩咕着给你叔叔在出报纸那找活儿。这会儿，你这么说你爹，可真是屈了你爹这片心啊。”
我知道，我说那话是有点过火了，就说：“那不是气头子上的话吗？”
“气头子？”川子舅说：“那话能噎死人，你知道不？”
可我着心里还是堵，总觉着老叔不回来这事和川子舅有关，就觉着咋看川子舅咋有气，可是又说不清。说不清巴，心里头还气，也急。我就又跟川子舅叫，说：“谁让你总说上赶着我，还说上赶着我叔的。”
川子舅不吱声了。
“得得得，清官难断家务事。我看你爷俩那是一个巴掌拍不响，一个是周俞一个是黄盖。我也没法断你爷俩的事儿。就这么的了。我也得回去了，那边，凤香我还不放心呢。”师娘这就跟川子舅说：“大哥，你别逮理不让人了。他叔没回来，孩子能不着急吗？”
“着急。谁不着急？”川子舅说：“急，就跟我耍拉？”
“他给大街上的耍拉，人家看吗？谁让你是他爹哩。”师娘往屋外走着，说：“快拉倒吧，一会儿天亮了。我真得走了。”
“这咋说的，还让你……”川子舅叫我，说：“赶紧送你师娘回去。”
“这送来送去的还有头啊？”师娘说：“我都老太婆了，不怕啊。”
“快别让我着急了。”川子舅说：“叫全子别回来了，让他跟铁头一块存吧，我瞅着他就闹心。”
那天夜里，我没回家。就在师娘家跟铁头一块儿睡了。
